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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安的夜,被泼了浓墨。建章宫的灯火,是墨上洒下的碎金。
卫青站在殿外,身上未干的血腥气与酒香混合,形成一种奇异的、属于胜利者的味道。就在刚才,百官朝贺,天子赐宴,他,卫青,因龙城大捷,被陛下刘彻亲封为关内侯。
从一个在平阳侯府马厩里躲避欺凌的马奴,到如今食邑三百户的关内侯,这条路,他走了十年。殿内觥筹交错,丝竹悦耳,是人间至高的荣耀。可卫青的心,却比殿外冰冷的玉阶还要凉上三分。他总觉得,那双看似温和地注视着自己的天子眼眸里,藏着比漠北冰原更深的寒意。
一如此刻,汉武帝刘彻正独自凭栏,望着天际那轮残月。他没有回头,声音却像淬了冰的酒,清晰地传到卫青耳中:“仲卿,你怕不怕?”
卫青心头一紧,垂首,声音沉稳如铁:“为陛下征战,臣,万死不辞。”
刘彻轻笑一声,转过身。他走得很慢,龙袍上的金线在月光下流动,像一条活着的巨龙。他走到卫青面前,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他肩上坚实的甲胄,那上面,还带着敌人的血。
“朕问的,不是沙场。”
01
刘彻的手很暖,隔着冰冷的铁甲,那温度却像一条毒蛇,钻入卫青的骨髓。
不是沙场?
那是什么?
卫青的呼吸滞住了。他十四岁前的人生,是在平阳侯府的马厩里度过的。那里没有尊严,只有冰冷的石料地面,和时刻提防的拳脚。他学会的第一件事,不是骑射,而是如何从主人的一个眼神,一句话的尾音,判断自己会不会挨饿,会不会挨打。
他以为,姐姐卫子夫被天子看中,入宫为妃,是他命运的转折。
他以为,自己终于可以挺直腰杆,活得像个人。
可进入羽林军,他才发现,皇宫,不过是一个更大、更华丽的马厩。而天子,是这里唯一的主人。在这里,你犯的错,代价不是一顿鞭子,而是你的命,你全家的命。
他永远忘不了初见刘彻的场景。
那时的刘彻,还很年轻,眉宇间却已有了雷霆之威。他看着卫青,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马夫在打量一匹新来的马驹,眼神里没有半分情绪,只有审视和估量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刘彻说。
卫青抬头,迎上那道目光。他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,平静的海面下,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。
那一刻,他懂了。
在这个男人面前,你最好是一匹好马。一匹跑得快,听话,而且永远不会妄想挣脱缰绳的好马。
所以,当刘彻问出那句“朕问的,不是沙场”时,卫青多年的直觉告诉他,真正的考验,现在才开始。
他不敢抬头,只是将头垂得更低,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,等待着皇帝的下一句话。
刘彻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。
天子收回了手,负于身后,重新望向那轮孤月。
“你姐姐,近来很得朕心。宫里的人,都说她温良恭顺,不争不抢。”
卫青的心,猛地提到了嗓子眼。他听出了皇帝话里的潜台词。姐姐的受宠,是他卫青平步青云的根基。可这根基,也可能成为悬在卫家头顶的利剑。
自古外戚,有几个能得善终?
前朝的薄家、窦家,权倾一时,最终不都烟消云散?更不用说,当今的陈皇后,背后是馆陶公主,是整个窦氏家族盘根错节的势力。
姐姐的崛起,卫青的封侯,无疑已经触动了那些庞然大物的神经。
刘彻的声音悠悠传来,带着一丝玩味:“可是,仲卿。一匹好马,如果跑得太快,有时候,也会让主人担心啊。”
“担心它会摔倒,担心它会被路边的野草迷了眼,甚至……”
刘彻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像重锤,砸在卫青的心上。
“担心它,会忘了回家的路。”
寒风吹过,卫青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冷。他知道,这番话,是敲打,是警告,也是一种试探。
他该如何回答?
说自己永远忠诚?太苍白。
发誓赌咒?太廉价。
任何语言,在绝对的皇权面前,都显得微不足道。
他深吸一口气,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。
卫青缓缓跪下,不是单膝的军礼,而是双膝着地,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,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。这是臣子对君父,奴仆对主人的最高礼节。
“臣,卫青,是陛下从泥潭里捡回来的。臣的命,是陛下的。臣的荣耀,也是陛下的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,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真诚。
“臣不是千里马,臣是陛下的鹰犬。陛下指向哪里,臣就咬向哪里。至于回家的路……”
卫青抬起头,眼中没有半分委屈,只有一片澄澈的赤诚。
“陛下的马厩,就是臣的家。”
这话说得太卑微了,卑微到不像一个刚刚加官进爵、意气风发的关内侯。更像那个在马厩里,为了半块馍馍,可以摇尾乞怜的少年。
刘彻看着他,久久没有说话。
夜风更冷了。
殿内的喧嚣似乎远去了,天地间只剩下他们君臣二人。
卫青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,一声,又一声,如同擂鼓。他不知道,自己的这个回答,是通往天堂,还是地狱。
过了许久,刘-彻终于笑了。
那笑声很轻,却让卫青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。
“好一个‘陛下的马厩就是臣的家’。”
刘彻扶起卫青,这一次,他的眼神里,多了一丝真正的情绪。那不是欣赏,不是赞许,而是一种……类似于驯兽师看到猛兽终于被套上项圈的满意。
“起来吧,地上凉。”
皇帝的声音恢复了温和,仿佛刚才那场暗藏杀机的对话,从未发生过。
他拉着卫-青,重新走回灯火通明的殿内,接受百官的祝贺。
没有人知道,就在刚才,就在那片清冷的月光下,一个未来统帅三军、威震天下的大将军,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怎样的生存之道。
宴会结束,卫青回到自己的府邸。
这是皇帝亲赐的宅院,富丽堂皇。可他却径直走向了后院的马厩。
他牵出自己最心爱的一匹战马,没有上马鞍,只是熟练地为它刷着毛。马儿温顺地打着响鼻,用头蹭着他的手臂。
只有在这里,在这些不会说话的牲畜面前,卫青才能感到片刻的安宁。
他的姐姐,如今的卫夫人,派人送来了醒酒汤。派来的心腹侍女,小心翼翼地问:“将军,今日封侯,为何不见您有半分喜悦?”
卫青没有回头,只是淡淡地说:“你去回禀夫人,就说,卫青今日,才算是真正活明白了。”
活明白了什么?
侍女不敢多问。
卫青自己却在心里反复咀嚼着那几个字。
——活明白了,君心,才是这世上最难测的沙场。
从那天起,长安城里的人们发现,新晋的关内侯卫青,变了。
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。
无论多大的功劳,他都归于陛下神武,将士用命。
无论多丰厚的赏赐,他都分给手下的兵士,自己则过着近乎清苦的生活。
朝堂之上,他从不结交大臣,从不参与任何党争。除了军务,他仿佛是个透明人。
有人说他傻,不懂得经营权势。
有人说他虚伪,沽名钓誉。
只有卫青自己知道,他不是在经营权势,他是在经营自己的命。
因为他看懂了刘彻。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,需要的不是一个功高震主的战神,而是一把趁手、听话、并且永远不会割伤自己的刀。
他要做的,就是把自己,打磨成那把最完美的刀。
可这把刀,真的能永远不被猜忌吗?
随着龙城大捷之后,河南之战、漠南之战接踵而至,卫青的军功越来越高,官职也从关内侯,一路飙升到了大将军。
他成了大汉帝国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军方统帅。
他的姐姐卫子夫,也因为诞下皇长子刘据,被册封为皇后。
卫氏一门,权势滔天,煊赫无比。
长安城里,甚至开始流传一首歌谣:
“生男无喜,生女无怒,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!”
这首歌谣,像一根毒刺,深深扎进了某些人的心里。
也像一缕寒风,吹进了未央宫的最深处。
卫青知道,更大的考验,即将来临。他就像一个走在悬崖峭壁上的旅人,脚下是万丈深渊,每一步,都必须小心翼翼。
他能做的,只是将自己的身段,放得更低,更低。
可当你的影子已经大到遮蔽了阳光,再怎么蜷缩身体,又有什么用呢?
那一天,终于还是来了。
02
那是一个初春的午后,乍暖还寒。
大将军卫青,刚刚从漠南战场归来,又一次大胜。武帝刘彻龙颜大悦,在宣室殿设下家宴,款待这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。
所谓的家宴,人并不多。
皇帝刘彻,皇后卫子夫,太子刘据,还有平阳公主。
平阳公主,是武帝的姐姐,也是卫青现在的妻子。当年,正是她府上的一个小小马奴,如今却成了她的丈夫,成了这个帝国举足轻重的人物。世事之奇妙,莫过于此。
宴席上的气氛,起初是融洽的。
刘彻兴致很高,频频举杯,盛赞卫青的赫赫战功。
“仲卿此次出征,收复河南地,设立朔方郡,让我大汉的疆土,向北推进了数百里!这不世之功,当浮一大白!”
卫青立刻起身,举杯,身形躬得像一张拉满的弓。
“皆赖陛下天威,将士用命,臣不敢居功。”
又是这句熟悉的话。
刘彻笑了笑,不置可否。他看向一旁的太子刘据,这个他和卫子夫的儿子,如今已经十岁,眉宇间颇有几分自己的英气。
“据儿,你舅父是大英雄,你将来,要多向他学习。”
太子刘据站起来,恭敬地向卫青行了一礼:“舅父辛苦,儿臣敬舅父一杯。”
卫青受宠若惊,连忙侧身避开,不敢受此全礼。
“太子千金之躯,折煞臣了。”
一旁的皇后卫子夫,看着自己的弟弟和儿子,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。她轻声对刘彻说:“陛下,仲卿刚刚回朝,一路劳顿,您就别再灌他酒了。”
这话里带着一丝妻子的娇嗔,和姐姐的关切。
刘彻哈哈大笑:“皇后说的是。仲卿,坐,坐下说话。”
一切看起来,都那么的君臣和睦,其乐融融。
然而,卫青的心里,却始终绷着一根弦。
他知道,今天的家宴,绝不只是庆功那么简单。
果然,酒过三巡,刘彻挥退了左右侍奉的宫人。
殿内,只剩下他们五人。
刘彻的目光,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。扫过自己的姐姐平阳,扫过妻子卫子夫,扫过儿子刘据,最后,落在了卫青的脸上。
那目光,不再是刚才的温和,而是变得锐利如刀。
“仲卿。”
皇帝的声音,也冷了下来。
“你这次回京,沿途可曾听到些什么?”
来了。
卫青心中一凛,知道正题终于来了。
他离席,跪倒在地。
“臣愚钝,请陛下明示。”
“明示?”刘彻冷笑一声,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案几上,发出一声清脆的刺响。
“’生男无喜,生女无怒,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!’这首歌谣,如今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,你难道就没听到?”
卫青的额头,瞬间渗出了冷汗。
他当然听到了。从踏入长安地界的那一刻起,这首歌谣就如同跗骨之蛆,钻入他的耳朵。他知道,这是有人在背后捣鬼,目的就是要挑起皇帝对卫氏的猜忌。
皇后卫子夫的脸色也变得苍白。她起身,想要为弟弟辩解,却被刘彻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。
“陛下……”
“你坐下!”刘彻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,“朕在问大将军话!”
卫子夫的眼圈红了,却只能无助地坐了回去。
整个大殿,气氛瞬间降至冰点。
只有年幼的太子刘据,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只是害怕地看着自己的父皇和舅父。
卫青伏在地上,一动不动。
他知道,这种时候,任何辩解都是火上浇油。皇帝要的不是解释,而是一个态度。
一个让他安心的态度。
“臣,听到了。”卫青的声音,沙哑而沉重。
“听到了?”刘彻的语气更加冰冷,“那你觉得,这歌谣说得,对不对啊?”
这是一个诛心的问题。
说对,就是承认卫家权势过大,有“霸天下”的野心。
说不对,就是指责天下人传谣,显得矫饰虚伪。
无论怎么回答,都是错。
平阳公主见状,忍不住开口了:“陛下,仲卿的为人您是知道的,他绝无此心。这定是有人在背后构陷!”
她是皇帝的亲姐姐,说话总有几分分量。
可刘彻却连看都未看她一眼,目光死死地盯着卫青,像一头锁定猎物的猛虎。
“朕,在等大将军的回答。”
卫青沉默了。
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。
他想起了多年前,那个月夜下的对话。
——“陛下的马厩,就是臣的家。”
他想起了自己多年来的如履薄冰,谨小慎微。
他知道,皇帝不是真的相信他会谋反。皇帝只是在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。他要看到的是,这头他亲手养大的猛虎,在他面前,到底能温顺到什么地步。
他要的,是一场表演。
一场能让他彻底安心的,极致的卑微的表演。
卫青缓缓地抬起头,脸上没有恐惧,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近乎于麻木的平静。
他看着高高在上的刘彻,然后,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惊骇欲绝的动作。
他伸出右手,解开了自己腰间的将军印绶。
那方沉甸甸的纯金印绶,是大汉军权的最高象征。
然后,他又脱下了自己的战靴,解下了身上的铠甲。
一件,又一件。
最后,他赤着双足,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内衫,将那方金印高高举过头顶,重新伏下身子,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。
“砰!”
一声闷响,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。
“臣,卫青,德不配位,才不配君。如今,坊间流言四起,皆因臣一人而起,累及皇后与太子声名。”
“臣,有罪!”
“臣恳请陛下,收回臣大将军之职,收回臣关内侯之爵。”
“臣,愿回平阳侯府,为陛下养马。以此,平息天下悠悠之口,也证臣之心迹!”
此言一出,满座皆惊。
卫子夫“啊”的一声,几乎要晕厥过去。
平阳公主也惊得站了起来。
就连刘彻,眼神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。
他想过卫青会辩解,会请罪,会赌咒发誓。
但他万万没有想到,卫青会做得这么绝。
他竟然,要放弃自己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一切,重新回去当一个马奴?
这是何等的果决,又是何等的……狠辣!
不光是对敌人狠,更是对自己狠!
刘彻死死地盯着伏在地上的那个身影。
那个身影,虽然卑微,却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。
他在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,向自己剖开胸膛,让你看他的心。
——你看,我的胸膛里,除了忠诚,一无所有。为了这份忠诚,我可以抛弃一切,包括荣耀,尊严,乃至生命。
这样的臣子,你还如何去猜忌?
大殿里,死一般的寂静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刘彻的脸上。
他们在等待,等待这位帝王,做出最终的裁决。
是就此削去卫青的兵权,将这头猛虎彻底关进笼子?
还是……相信他?
这,将是决定卫氏一族,乃至整个大汉未来走向的,关键一刻。
卫青伏在地上,感受着地板的冰冷,等待着自己的命运。
他知道,自己已经押上了所有的赌注。
是生是死,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间。
突然,一阵脚步声响起。
那是刘彻,走下了他的御座。
龙靴,停在了卫青的面前。
一只手,伸了过来,拿起了那方冰冷的将军金印。
卫青的心,沉入了谷底。
03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大殿内的空气,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。
卫青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态,一动不动。他能感觉到,那双属于帝王的眼睛,正在自己的头顶,进行着最严苛的审视。
他输了吗?
他那一场惊世骇俗的豪赌,终究还是没能打动这颗猜忌而冷酷的君心吗?
卫子夫的泪水,已经无声地滑落。她看着自己的弟弟,那个曾经在马厩里被人任意欺凌,后来又在沙场上九死一生的弟弟,如今却要以这样一种方式,被剥夺掉所有的一切。她的心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,狠狠地撕扯着。
平阳公主也紧紧地攥着拳头,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。她既是皇帝的姐姐,又是卫青的妻子。此刻的她,心乱如麻,却一个字也不敢说。
就在所有人都以为,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。
刘彻,却做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举动。
他弯下腰,亲手将伏在地上的卫青,搀扶了起来。
他的动作很轻,很慢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。
然后,他将那方大将军印,重新塞回了卫青的手中。
“仲卿,你这是做什么?”
刘彻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复杂的叹息,仿佛还有一丝……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“朕让你来,是与你家人团聚,不是让你来请罪的。”
他转过身,对已经吓得脸色发白的宫人道:“来人,给大将军看座,赐酒!”
宫人如蒙大赦,连忙上前,重新摆好案几,斟满美酒。
这惊天动地的大逆转,让所有人都懵了。
卫青也愣住了。他手捧着那失而复得的金印,一时间,竟有些不知所措。
“陛下……”
刘彻摆了摆手,示意他坐下。
他自己也回到了御座,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烈酒入喉,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仿佛驱散了心中积郁已久的块垒。
“那首歌谣,朕知道,是假的。是那些嫉妒你,嫉妒卫家的腐儒,在背后嚼舌根。”
他的目光,重新变得锐利。
“但是,仲卿,你要明白。身为大将军,你手握重兵,威震天下。朕可以不信这些流言,但天下人会信,后世的史官会信。”
“功高震主,向来是为臣者的大忌。朕今日让你看清这一点,不是为了猜忌你,而是为了……保护你。”
保护?
卫青的心里,泛起一阵苦涩。
帝王的保护,就是用最无情的敲打和试探,让你认清自己的位置,让你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吗?
或许,是的。
“朕知道你忠心耿耿,也知道你从不居功。但是,还不够。”
刘彻站起身,走到大殿中央,负手而立。
他的背影,在烛火的映照下,显得格外高大,也格外孤独。
“朕要的,不是一个会打仗的将军。朕要的,是一柄国之利器。这柄利器,要锋芒毕露,令四夷胆寒。但同时,它又必须绝对安全,永远不会伤到持剑之人。”
他缓缓转过身,目光灼灼地看着卫青。
“仲卿,你明白朕的意思吗?”
卫青站了起来。
在经历的刚才那一番生死考验之后,他的心,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清明。
他终于,彻底地,看懂了眼前这个男人。
看懂了他作为一个帝王的雄心、多疑、冷酷,以及那藏在最深处的,不为人知的恐惧。
刘彻,这位天纵奇才的君主,他要开创一个前无古人的伟大时代。他要北击匈奴,南平百越,西通西域,让大汉的声威,传遍四海八荒。
要实现这个宏伟的目标,他需要最能干的臣子,最勇猛的将军。
所以他破格提拔卫青,给他无上的兵权和荣耀。
但同时,他又深深地恐惧着。
他恐惧这些被他亲手扶持起来的力量,有朝一日会反噬自己。他恐惧自己会重蹈历史上那些被权臣篡位的帝王的覆辙。
这种深入骨髓的矛盾和恐惧,让他变成了一头既需要猛兽为他捕猎,又时刻提防猛兽会吃掉自己的猛虎。
而作为他手下最锋利的那只爪牙,卫青的生存之道,便是在两者之间,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。
既要展现出自己的价值,让他离不开你。
又要表现出绝对的无害,让他永远放心。
刚才那场“脱衣请罪”,便是一次完美的示范。
他用一种自残式的方式,向皇帝证明了自己的“无害”。而皇帝最终选择“保护”他,也是因为,在现阶段,他还找不到一柄比卫青更好用的“利器”。
他们之间,从来不是简单的君臣,更像是一种……互相需要,又互相戒备的共生关系。
“臣,明白了。”
卫青躬身,沉声回答。
这一次,他没有下跪。因为他知道,皇帝此刻需要的,不是一个奴仆,而是一个能听懂他心声的“知己”。
刘彻的脸上,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,发自内心的微笑。
“明白就好。”
他走上前,亲手为卫青斟满了一杯酒。
“喝了这杯酒。从今往后,你我君臣,当同心同德,共创大汉万世基业。”
“至于那些流言蜚语,朕会处理。你,只需要给朕,打好你的仗。”
卫青双手接过酒杯,一饮而尽。
酒很烈,也很暖。
但他知道,这短暂的温暖背后,是永远不能放松的警惕。
家宴,在一种诡异而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。
卫青和妻子平阳公主,坐上了回府的马车。
马车里,平阳公主终于忍不住,握住卫青的手,她的手心,至今还是冰凉的。
“仲卿,你今天,吓死我了。”
卫青反手握住妻子的手,轻声安慰道:“没事了,都过去了。”
“怎么会没事?”平阳公主的眼泪掉了下来,“我从小在宫中长大,见惯了父皇和皇祖母时期的那些权臣起落。我真怕……真怕你也会走上那条路。”
她毕竟是先帝的女儿,当今皇帝的姐姐,她比任何人都清楚,皇家无情,伴君如伴虎。
卫青沉默了片刻,将妻子揽入怀中。
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宫墙,轻声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。
“放心吧。从今天起,我已经知道,该如何与老虎相处了。”
回到府中,卫青没有休息。
他独自一人,走进了书房。
他点亮了蜡烛,在书案上铺开一张竹简。
他提笔,蘸墨,却久久没有落笔。
他在复盘。
复盘今天在宣室殿发生的每一个细节,皇帝说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眼神,每一个动作。
他意识到,皇帝最后那番关于“利器”和“持剑人”的话,才是今天这场家宴真正的核心。
那不仅仅是一番交心之语,更是一种……全新的,君臣相处模式的……确立。
皇帝在告诉他,过去的那些谦卑、退让,虽然有用,但还不够。
他需要卫青做的,不仅仅是姿态上的卑微,更要在制度上,在行动上,彻底杜绝任何“功高震主”的可能性。
可具体该怎么做?
卫青陷入了沉思。
他知道,这道题,皇帝已经出给了他。
如果他答不好,那么今天宣室殿的这一幕,未来,还会不断上演。直到有一天,皇帝的耐心被耗尽,或者,他找到了另一柄更好用的“利器”。
到那时,等待卫家的,就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烛火摇曳,将他的影子,拉得很长,很长。
窗外,夜色渐深。
长安城,陷入了沉睡。
但大将军卫青,却一夜无眠。
他在思考,在推演,在为自己,为整个卫氏家族,寻找一条能够长久走下去的,活路。
第二天,早朝。
就在百官以为,皇帝会就昨日的流言,掀起一场大狱,清洗那些对卫氏不满的官员时。
汉武帝刘彻,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斥责了几句,便将此事揭过。
这让很多人,都感到了意外。
更让他们意外的,还在后面。
大将军卫青,出班上奏。
他所奏之事,与昨日的流言无关,也与任何军功赏赐无关。
他奏请陛下,设立“大司马”一职,与自己同掌兵权。
并且,他推荐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选。
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。
一个和他一样,出身微贱,却在战场上,展现出无与伦pi的天赋与勇气的少年。
他的外甥。
——霍去病。
这一奏请,如同一块巨石,投入平静的朝堂,激起了千层巨浪。
没有人明白,卫青为什么要这么做。
他为什么要主动分出自己手中的权力?
为什么要提拔一个如此年轻,而且还是自己亲外甥的人,来与自己平起平坐?
这是自毁长城?
还是……另有深意?
所有人的目光,都投向了龙椅之上的汉武帝刘彻。
他们看到,天子的脸上,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,满意的笑容。
那一刻,满朝文武,或许依然困惑。
但卫青,却长长地,舒了一口气。
他知道。
这道题,他答对了。
他终于找到了,与那头猛虎,最安全的相处距离。
04
朝堂之上,死一般的寂静。
卫青的奏请,如同一声惊雷,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。
设立大司马,与他平起平坐?
还要推荐那个年仅十七岁,虽然作战勇猛,但行事风格张扬跳脱,被许多老臣视为“不知天高地厚”的霍去病?
这简直是闻所未闻!
就连被推荐的当事人,站在班列中的霍去病,也是一脸的错愕。他看着自己的舅舅,眼神里充满了不解。
舅舅疯了吗?
为什么要主动把唾手可得的权力,分一半出去?而且是分给自己这个最大的“竞争对手”?
是的,竞争对手。
霍去病虽然年轻,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。他和舅舅卫青,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。
卫青,是稳扎稳打,步步为营的“帅”。他爱兵如子,赏罚分明,打仗如同下棋,谋定而后动,追求的是以最小的代价,获取最大的胜利。他的军队,是一架运转精密的战争机器。
而他霍去病,是天马行空,一往无前的“将”。他信奉的是“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”,他喜欢长途奔袭,千里突击,直捣黄龙。他的战争,是一场充满激情与冒险的艺术。
皇帝刘彻,欣赏舅舅的“稳”,但也同样着迷于自己的“奇”。
所有人都看得出来,皇帝在刻意培养霍去病,用他来平衡卫青的巨大影响力。
朝堂上下,也早就有人在私下议论,说少年天才霍去病,未来必将取代他的舅舅,成为大汉军方的第一人。
在这样的背景下,卫青非但不打压,反而主动上奏,要将霍去病提升到和自己一样的高度。
这葫芦里,到底卖的什么药?
许多老臣,如丞相公孙弘等人,都皱起了眉头。他们本能地觉得,这里面有阴谋。卫青是不是想通过提拔自己的外甥,来进一步巩固卫氏集团的权力?
一时间,朝堂上议论纷纷,气氛变得紧张而诡异。
然而,龙椅之上的刘彻,却始终一言不发。
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卫青,眼神中,欣赏之色,越来越浓。
他懂了。
他彻底懂了卫青的用意。
这,是昨天宣室殿那场对话的延续。
是卫青,交上来的完美答卷。
卫青此举,看似荒唐,实则蕴含着三重绝顶高明的阳谋。
其一,是“自削”。
主动分权,尤其还是分给皇帝正当红的宠臣霍去病,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彻底的姿态。他等于是在向全天下宣告:我卫青,绝无半分权力野心。我手中的兵权,不是我自己的,是陛下的。陛下想给谁,就给谁。我非但不嫉妒,还主动帮忙。
这种胸襟,这种气度,瞬间就将昨天那首“霸天下”的歌谣,衬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。
还有比这更聪明的自清方式吗?没有了。
其二,是“平衡”。
卫青看透了皇帝的心思。刘彻需要卫家的力量来对抗旧的贵族集团,但他又害怕卫家一家独大。
卫青和霍去病,舅甥二人,同为大司马,共同执掌兵权。
他们既是亲人,又是同僚,但在具体的军事风格和圣眷程度上,又存在差异和竞争。
如此一来,军权就从卫青一人之手,变成了卫青与霍去病二人共掌。而最终的裁决权,始终牢牢掌握在皇帝刘彻的手中。他可以根据需要,随时调整对两人的支持力度,让他们互相配合,又互相牵制。
这,正是帝王心术的最高境界。
卫青,竟然主动帮助皇帝,完成了这个最关键的权力布局。
其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,是“自保”。
卫青深深地明白,“盛极而衰”是亘古不变的道理。
卫家如今的权势,已经达到了顶峰。再往上一步,就是悬崖。
而霍去病的横空出世,既是卫家的荣耀,也是一个巨大的隐患。因为霍去病太像年轻时的刘彻了,一样的骄傲,一样的锋芒毕露,一样的目空一切。
这样的性格,固然能得到皇帝一时的欣赏,但长远来看,却极易招致灾祸。历史上,有多少天才名将,不是死在敌人手里,而是死在了自己的功高震主和性格缺陷上?
卫青将霍去病推到和自己一样的位置上,看似是捧杀,实则是保护。
他要用自己的“稳”,去中和霍去病的“锐”。
他要让霍去病站在最高处,亲身感受一下,什么叫高处不胜寒。
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,卫家不是铁板一块,卫家的权力,不是为了某个人,而是为了整个大汉。
这三重阳谋,一环扣一环,精妙绝伦。
它既保全了自己,又提携了后辈,更重要的是,它完美地迎合了皇帝的内心深处,最隐秘,最强烈的控制欲和不安全感。
刘彻看着下方那个平静如水的臣子,心中第一次,生出了一种“知己”之感。
这个从马奴做起的男人,不仅懂得如何打仗,更懂得,如何做一个让皇帝永远放心的,完美的臣子。
“准奏!”
刘彻的声音,终于打破了朝堂的寂静。
他站起身,目光扫过满朝文武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“即日起,设立大司马,位同丞相。由大将军卫青,骠骑将军霍去病,同领此职!”
“大将军印,骠骑将军印,皆加‘大司马’三字,以示尊崇!”
“朕希望,两位大司马,能同心戮力,为我大汉,扫平北疆,立下万世之功!”
圣旨一下,再无人敢有异议。
公孙弘等老臣,虽然心中仍有疑虑,但也只能躬身领命。
而霍去病,在最初的错愕之后,也渐渐品出了一丝味道。他看着舅舅那平静的侧脸,眼神中,多了一丝以往从未有过的敬畏。
他一直觉得,舅舅打仗太“慢”,做人太“怂”。
直到今天,他才隐约感觉到,那种“慢”与“怂”的背后,隐藏着一种他暂时还无法理解的,巨大的智慧。
退朝后。
卫青和霍去病,并肩走在出宫的甬道上。
“舅舅,你……”霍去病终于忍不住开口。
卫青打断了他。
“去病,你记住。我们是为陛下打仗的刀。刀,越快越好。但刀柄,必须永远握在陛下的手里。”
霍去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。
卫青又说:“从今天起,你我平级。在军中,你可以叫我大将军,也可以直呼我名。但在家中,我永远是你的舅舅。”
“舅舅不敢当,”霍去病连忙说,“去病永远敬重舅舅。”
卫青笑了笑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你的路,还很长。以后,要多看,多想,少说。”
说完,他便登上了自己的马车。
霍去病站在原地,看着舅舅的马车缓缓远去,陷入了沉思。
他感觉到,今天的这件事,将会是他人生中,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。
他开始明白,“战争”,并不仅仅发生在草原和沙漠。
有时候,最凶险的战场,在朝堂,在人心。
而他的舅舅卫青,无疑是这第二个战场上,最高明的统帅。
这个制度,被后世称为“两府制”的雏形。以内朝的大司马,来分外朝丞相之权,加强皇权。这在当时,是一个巨大的创举。
而这个创举,竟然是由一个武将,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,推动完成的。
从此以后,卫青的行事,变得更加低调。
每次出征,他都将最容易出彩的突击任务,让给霍去病。自己则负责坐镇中军,调度粮草,处理各种繁琐的善后事宜。
打了胜仗,功劳是大家的。
得了赏赐,大部分都分给了将士。
皇帝赏赐的千金,他看都不看,就让下人搬入府库。而他自己,府邸简朴,衣食寻常,毫无奢华之气。
他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,沉默地,为大汉帝国,支撑起北方的天空。
而霍去病,则像一颗璀璨的流星,划破了整个时代的夜空。
他封狼居胥,饮马瀚海,将匈奴打得闻风丧胆,创造了不世的军功神话。
他的声望,一度超越了他的舅舅卫青。
刘彻对他,也宠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,甚至为他修建了豪华的府邸。
霍去病却说:“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?”
这句话,豪气干云,流传千古。
但卫青听到后,却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。
他对妻子平阳公主说:“去病,还是太年轻了。他还不明白,有时候,一个温暖的家,比一座冰冷的功碑,更能让君王安心。”
他似乎,已经预见到了什么。
那一年,漠北决战。
卫青、霍去病,两路大军,同时出塞,对匈奴发动了总决战。
这是一场空前惨烈的战役。
卫青率领的主力,与匈奴单于的主力正面遭遇。双方血战,汉军虽然惨胜,但也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。大将李广的部队,甚至因为迷路,贻误了战机。
而霍去病,则再次上演了他的长途奔袭神话,大破匈奴左贤王部,斩获七万余人,追亡逐北,直至狼居胥山。
战报传回长安,举国欢腾。
刘彻大喜过望,为霍去病,加封食邑,赏赐无数。
而对卫青,虽然也给予了封赏,但言语之间,却隐隐有了一丝责备之意。
因为,与霍去病那摧枯拉朽般的胜利相比,卫青的惨胜,显得……太过平庸了。
甚至,有御史上奏,弹劾卫青,说他纵容部将李广,导致其迷路自杀,应追究其统帅之责。
一时间,朝野上下的风向,悄然发生了变化。
曾经被视为军神的卫青,似乎,光芒正在褪去。
所有人都觉得,属于霍去病的时代,已经全面来临。
面对这一切,卫青,一如既往地沉默。
他不辩解,不争功,默默地接受了皇帝所有的安排。
甚至,当皇帝问起李广之死的责任时,他也只是将所有的过错,都揽到了自己身上。
“是臣调度无方,与李将军无关。”
他的平静,让霍去病都感到了一丝不忍。
私下里,霍去病找到卫青,愤愤不平地说:“舅舅,这不公平!明明是李广自己心高气傲,不听号令,才导致迷路!陛下怎么能因此责备你?”
卫青看着自己这个已经名满天下的外甥,只是温和地笑了笑。
“去病,胜败,功过,重要吗?”
“当然重要!”
“不,”卫青摇了摇头,目光深邃如海,“对我们来说,活着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“只要我们还活着,就能继续为陛下,为大汉,镇守北疆。至于那些虚名,就如天上的浮云,风一吹,就散了。”
霍去病,还是不能完全理解舅舅的话。
他觉得,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,就当追求不世之功,千古之名。
像舅舅这样,活得太……压抑了。
他不知道,卫青不是压抑,而是清醒。
清醒地知道,自己这柄“利器”,已经有些老了,有些钝了。
而霍去病,正是那柄新磨的,锋芒万丈的宝剑。
皇帝,更喜欢新的。
既然如此,何不顺水推舟,将所有的光芒,都让给这柄新剑?
只要,卫家这块盾,还能保护大汉,保护家人,就足够了。
他以为,日子就会这样,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,继续下去。
他守着他的“拙”,霍去病扬着他的“锐”。
他们舅甥二人,共同支撑起大汉的军魂。
直到,那颗最耀眼的流星,毫无征兆地,骤然陨落。
05
元狩六年,秋。
一颗巨星,陨落了。
年仅二十四岁的大司马、骠骑将军霍去病,暴病而亡。
消息传出,举国震悼。
汉武帝刘彻,悲痛欲绝,辍朝数日。他下令,将霍去病的坟墓,修建成祁连山的模样,以纪念他的不世之功。他调集了玄甲军,从长安,一直排列到茂陵,为这位他最心爱的战将,送上最后一程。
那一天,长安城,哭声震天。
卫青站在送葬的队伍里,看着自己外甥的灵柩,缓缓从面前经过。
他的脸上,没有表情。
没有人知道,这位大将军的心里,在想些什么。
是悲伤吗?
当然有。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,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兵。白发人送黑发人,怎能不痛?
但,在那悲伤的深处,似乎还隐藏着一种,更为复杂,也更为冰冷的情绪。
一种,如释重负的……恐惧。
是的,恐惧。
霍去病的死,对卫家,对大汉,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损失。
但对卫青个人而言,这或许,是一种解脱。
这些年,他活得太累了。
他不仅要扮演好一个让皇帝放心的“钝刀”,还要时时刻刻,为自己那个锋芒毕露的外甥,捏着一把汗。
他害怕霍去病功高震主,引起皇帝的猜忌。
他害怕霍去病性格张扬,得罪朝中的权贵。
他更害怕,皇帝会利用他们舅甥之间的竞争,来制造更大的分裂。
现在,霍去病死了。
这一切的担忧,都烟消云散了。
从此以后,大汉的军中,又只剩下卫青一个声音。
这,是好事吗?
卫青看着远处,那个身穿缟素,却依旧身形挺拔的帝王背影,心中,涌起一股彻骨的寒意。
不,这不是好事。
这是一个,更加危险的信号。
因为,平衡,被打破了。
以前,有霍去病在,皇帝的目光,大部分被他吸引。卫青,可以藏在他的光芒背后,做一个安全的影子。
现在,影子,重新暴露在了阳光之下。
而且,是一轮失去了最心爱玩具的,变得更加孤独,也更加多疑的……太阳。
葬礼结束后,卫青把自己关在书房里,三天三夜,没有出门。
他在等。
等皇帝的下一步动作。
他知道,刘彻一定会来找他。
果然,第四天黄昏,一辆不起眼的青盖马车,悄悄停在了大将军府的后门。
刘彻,来了。
他没有带任何随从,只身一人,走进了卫青的书房。
此刻的他,不再是那个威严的君主,更像一个失去了亲人的,疲惫而脆弱的普通人。
“仲卿。”
他的声音,沙哑而低沉。
卫青起身,行礼。
“陛下节哀。”
刘彻摆了摆手,示意他不必多礼。他在书房里,随意地踱着步,看着满墙的兵书和地图。
“去病走了。”
他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“朕的冠军侯,走了。”
“朕常常在想,是不是朕,给了他太多的荣耀,太多的征战,才让他,英年早逝?”
卫青沉默不语。
他知道,皇帝不需要他的回答。这只是一个帝王,在宣泄他内心的痛苦与自责。
过了许久,刘彻停下脚步,转过身,看着卫青。
他的眼神,很复杂。
有悲伤,有怀念,还有一丝……说不清道不明的,审视。
“现在,军中,又只剩下你了。”
这句话,很轻,却像一块巨石,压在卫青的心头。
卫青躬身:“臣,随时听候陛下差遣。”
“差遣?”刘彻的嘴角,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,“匈奴远遁,漠南无王庭。这天下,哪里还需要你这尊大佛,再去冲锋陷阵?”
卫青的心,沉了下去。
他听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。
飞鸟尽,良弓藏。
狡兔死,走狗烹。
虽然匈奴之患并未彻底根除,但在刘彻看来,最大的威胁,已经过去了。
那么,他卫青这柄用了几十年的“弓”,这只跑了半辈子的“狗”,是不是也到了,该被收藏,该被烹杀的时候了?
霍去病在时,皇帝需要他来平衡。
现在霍去病死了,他卫青,就成了那个唯一可能功高震主的人。
他成了那个新的,最大的……威胁。
书房里的气氛,再次变得像多年前的宣室殿一样,冰冷而压抑。
卫青知道,自己又一次,站在了悬崖的边缘。
这一次,他该如何自救?
再来一次“脱衣请罪”?
恐怕已经没用了。因为皇帝的心境,已经变了。他不再是那个需要靠一场表演来获得安全感的年轻君主。他是一个经历了无数杀伐,内心早已坚硬如铁的中年帝王。
他需要的,不是姿态,而是……结果。
一个能让他彻底,一劳永逸地,放下心来的结果。
卫青的脑海里,闪过无数个念头。
告老还乡?
自污名声?
还是……
就在这时,刘彻,又开口了。
“仲卿,你我君臣一场,相识于微末。朕,不想走到那一步。”
那一步,是哪一步?
君臣二人,心知肚明。
是赐死的毒酒?还是灭门的诏书?
刘彻走到卫青面前,目光灼灼地看着他。
“所以,朕,再给你一个机会。”
“一个,证明你不是‘良弓’,也不是‘走狗’,而只是朕的‘家人’的机会。”
“家人”两个字,咬得特别重。
卫青的心头,猛地一震。
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思。
所谓的“家人”,就是彻底地,与权力,划清界限。
将自己,从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,变成一个真正的,安分守己的……皇亲国戚。
“臣,愿听陛下吩咐。”
刘彻的脸上,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。
他转身,从书案上,拿起一支笔,递给了卫青。
“朕,要你,亲自上书。”
“书奏三件事。”
“第一,恳请朕,削减你和你族人的封地与食邑。理由是,国库空虚,理应与国分忧。”
“第二,奏请朕,将你麾下的精锐将领,如公孙敖,李息等人,调离京畿,外放为郡守。理由是,边疆需要良将镇守。”
“第三……”
刘彻顿了顿,看着卫青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“上书,为你唯一的儿子,卫伉,请罪。”
卫青猛地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。
卫伉?
他的儿子,今年不过十岁,一直在家中读书,从未犯过任何过错。
为何要为他请罪?
刘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,冷冷地说道:“罪名,朕已经替你想好了。”
“恃宠而骄,殴打宫人。”
“这个罪名,不大,也不小。不足以致命,但足以,让他,永远失去继承你爵位的资格。”
“朕会下令,将他,废为庶人。”
轰!
卫青只觉得,自己的脑子,像被一道惊雷劈中。
他明白了。
他彻底明白了皇帝的用心。
削减封地,是削他的财权。
调离将领,是断他的羽翼。
而废掉他唯一的嫡子,则是为了……断他的根!
皇帝要的,不仅仅是卫青这一代的顺服。
他要的是,卫氏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外戚集团,从此以后,再无崛起的可能!
这,已经不是狠了。
这是,诛心!
卫青看着眼前的刘彻,那个他效忠了半生的君主。
他第一次,感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,冰冷的绝望。
他赢了匈奴,赢了天下。
却终究,赢不了,这颗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。
他该怎么选?
是为了保全儿子的前途,奋起一搏,赌上整个家族的性命?
还是,接受这个屈辱的条件,用儿子的未来,换取整个家族的……苟活?
他的手,在颤抖。
那支曾经指挥过千军万马的笔,此刻,重于千斤。
06
夜,深了。
书房里的烛火,摇曳不定,如同卫青此刻的心情。
刘彻,已经走了。
他没有逼卫青立刻做出决定,但他留下的那番话,却像三座大山,沉沉地压在卫青的心上。
财权,兵权,继承权。
这是皇帝,为他划下的三条红线。
也是他,为卫氏家族,准备的三口棺材。
只要他敢有半点迟疑,这三口棺材,随时都会盖上。
卫青瘫坐在椅子上,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。
他戎马一生,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。被匈奴大军包围过,在沙漠里断过水,也曾身中数箭,血染战袍。
但没有任何一次,像今天这样,让他感到如此的无力。
沙场上的敌人,看得见,摸得着。你可以用刀,用剑,用智慧,去战胜他们。
可朝堂上的敌人呢?
尤其是,当你面对的敌人,是那个给予你一切,也随时能收回一切的,至高无上的君王时,你又能怎么办?
反抗吗?
卫青的脑海里,闪过一丝这样的念头。
他现在,依然是大司马,大将军。军中,依然遍布着他的旧部。只要他振臂一呼……
不。
这个念头,只是一闪而过,便被他自己,掐灭了。
他太了解刘彻了。
这个皇帝,或许猜忌,或许冷酷。但他的雄才大略,他对这个国家的掌控力,是毋庸置疑的。
自己一旦有任何异动,恐怕不等他走出长安城,就会被闻讯而来的羽林军,剁成肉泥。
而卫氏满门,包括远在宫中的姐姐和外甥太子,都将为他的冲动,付出生命的代价。
这是一条,死路。
那么,就只剩下,妥协。
彻彻底底的,毫无保留的,饮鸩止渴般的……妥协。
卫青闭上了眼睛。
他的眼前,浮现出儿子卫伉那张稚嫩的脸。
那孩子,聪明,懂事,眉宇间,有着和他年轻时一样的倔强。
他曾经希望,儿子能够继承自己的事业,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,继续为大汉开疆拓土。
可现在……
他却要亲手,毁掉儿子的未来。
让他,从一个万众瞩目的侯府继承人,变成一个被废黜的庶人,一生都活在屈辱的阴影里。
心,像被刀割一样地疼。
良久,良久。
卫青,缓缓地,睁开了眼睛。
他的眼神中,所有的挣扎,所有的不甘,所有的痛苦,都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死水般的平静。
他,做出了选择。
他走到书案前,提起那支重于千斤的笔。
他的手,不再颤抖。
他铺开竹简,一笔一划,开始书写。
每一个字,都像是用他的心血写成的。
那封奏折,他写了整整一夜。
天亮时,当第一缕晨光,照进书房时,他也写完了最后一个字。
他没有丝毫的犹豫,叫来管家,让他立刻,将这份奏折,送入宫中。
做完这一切,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。
他没有去上朝,只是一个人,默默地,走向了后院的马厩。
那个他生命开始的地方。
他牵出了一匹老马,那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坐骑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,为老马梳理着鬃毛。
马厩里,弥漫着干草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味道。这种味道,曾是他童年时,唯一的慰藉。
现在,似乎又成了他晚年,最终的归宿。
消息,很快就传开了。
大将军卫青上书请罪,自削封地,自断羽翼,甚至,自废其子!
整个长安城,都为之震动。
没有人能理解,这位战功赫赫,权势滔天的军神,为何会做出如此自残般的举动。
有人说,他疯了。
有人说,他是在以退为进,博取更大的名声。
也有人,隐隐猜到了一些真相,但却不敢说出口。他们只是在看向皇宫的方向时,眼神里,多了一丝深深的畏惧。
刘彻的反应,也很快。
他对卫青的“识大体”,表现出了高度的赞扬。
他下旨,象征性地,驳回了卫青削减封地的请求,说:“大将军劳苦功高,朕不忍薄待。”
但他,却批准了另外两项。
公孙敖等一批卫青的心腹将领,被调往边疆。
而卫青的儿子卫伉,则因为“恃宠骄纵”的罪名,被废为庶人,终身不得入仕。
一褒,一贬,一拉,一打。
帝王的心术,玩弄于股掌之间。
所有人都看明白了。
卫青的时代,过去了。
那个曾经让匈奴人闻风丧胆的名字,如今,已经变成了一个,被拔掉了牙齿,收起了利爪的,昔日的老虎。
从此以后,卫青,彻底淡出了朝堂。
他交出了所有的兵权,只保留了一个大司马的虚衔。
他整日待在府中,闭门谢客,不问政事。
他把所有的时间,都花在了陪伴家人,教育那些年幼的庶子身上。
他仿佛,真的变成了一个,安分守己的,富贵闲人。
他老得很快。
不过几年时间,原本那个英武挺拔的大将军,就变得须发皆白,步履蹒跚。
只有偶尔,当他看向北方,看向那片他曾经纵横驰骋的草原时,浑浊的眼睛里,才会闪过一丝,昔日的光彩。
他用自己的后半生,和儿子的未来,为卫氏家族,换来了十几年的平安。
在这十几年里,皇后卫子夫,地位依然稳固。
太子刘据,也渐渐长大,开始参议政事,深得人心。
卫青,也以为,他当年的那杯“毒酒”,总算是,没有白喝。
他可以,安心地,走完自己的人生了。
然而,他终究,还是低估了,帝王的猜忌。
或者说,他低估了,命运的无常。
那一年,征和二年。
大汉帝国,爆发了一场,史无前例的巨大灾难。
一场,由巫蛊之术,引发的滔天血案。
而这场血案的中心,直指东宫。
直指他的外甥,当朝太子,刘据。
和他的姐姐,当朝皇后,卫子夫。
“巫蛊之祸”,爆发了。
病榻之上,已经油尽灯枯的卫青,听到这个消息时,挣扎着,从床上坐了起来。
他浑浊的眼睛里,第一次,露出了,真正的,绝望。
他算到了一切,防备了一切。
他用自污,自残的方式,保全了家族。
却没想到,那头他伺候了一生的老虎,在它生命的暮年,终究还是,亮出了它最致命的,也最不讲道理的……爪牙。
这一次,他还能,挽回吗?
他颤抖着,伸出手,指向宫门的方向。
“备……备车……”
“我要……进宫……”
0G
马车,在深夜的长安街道上,疾驰。
车轮,碾过冰冷的石板路,发出“咯噔咯噔”的声响,像是在为这座古老的都城,敲响丧钟。
车厢里,卫青靠在软垫上,剧烈地喘息着。
他的生命,已经走到了尽头。多年的征战,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。而此刻,支撑他这具残躯的,是心中,最后一点不甘的执念。
他要去见刘彻。
他要去见那个,他既敬畏,又惧怕,既效忠,又防备了一生的君主。
他要问他,为什么?
为什么,在他已经放弃了一切,卑微到了尘埃里之后,还是要对他的姐姐,他的外甥,赶尽杀绝?
难道,所谓的君臣情谊,所谓的家人,都只是一个笑话吗?
马车,在宫门前,被拦下了。
“大将军,陛下有令,任何人不得入宫!”守门的卫士,面无表情地说道。
卫青掀开车帘,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。
“我是卫青。”他的声音,虚弱得像风中的残烛,“我要见陛下。”
卫士统领认出了他,脸上闪过一丝犹豫,但最终,还是摇了摇头。
“大将军,恕难从命。这是……陛下的死命令。”
卫青看着那紧闭的宫门,黑漆漆的,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兽之口。
他知道,他进不去了。
刘彻,已经不想再见他了。
或者说,在刘彻的心里,他卫青,早就已经是一个,无关紧要的死人了。
一口气,没上来。
卫青眼前一黑,猛地喷出一口鲜血,染红了车帘。
“父亲!”
随行的儿子们,发出一声惊呼,连忙扶住他。
卫青摆了摆手,示意自己没事。
他靠在车壁上,缓缓地,闭上了眼睛。
他不甘。
但他,无能为力。
他是一柄,被君王磨砺了一生,也防备了一生的刀。
如今,刀已归鞘,锈迹斑斑。
他又如何,去对抗,那个依旧手握天下,生杀予夺的,持刀人呢?
“回家。”
他从牙缝里,挤出两个字。
马车,调转方向,缓缓地,驶离了这座,他曾经用生命去守护,如今却让他感到无比冰冷的,皇城。
几天后。
消息,从宫中传来。
皇后卫子夫,不堪受辱,自尽身亡。
太子刘据,与父皇兵戎相见,兵败逃亡,最终,也死于非命。
卫氏一门,除了早已远离权力中心的卫青这一支,其余亲族,几乎被屠戮殆尽。
那首曾经传遍长安的歌谣,一语成谶。
“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!”
是啊,霸天下的,从来不是卫子夫,不是卫青,不是任何一个臣子。
而是那个,高高在上,掌控着所有人命运的……皇帝。
听到姐姐和外甥的死讯时,卫青,正躺在病榻上。
他没有哭,也没有闹。
他只是,静静地,望着房梁,看了很久,很久。
他的眼神,空洞而茫然。
他戎马一生的功业,他小心翼翼的谋划,他忍辱负重的退让,在这一刻,都变成了一个,彻头彻尾的,悲剧。
他赢得了无数场战争,却输掉了,自己的整个人生。
那天夜里,卫青,做了一个梦。
他梦回了,几十年前,平阳侯府的那个马厩。
他还是那个,衣衫褴褛,食不果腹的少年。
他看到,年轻的平阳公主,带着一群人,走进了马厩。
他看到,一个同样年轻,英姿勃发的少年天子,在人群中,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,看着他。
那一眼,改变了他的一生。
让他,从尘埃,走向了云端。
也让他,从一开始,就踏入了一个,用荣耀和权力,精心编织的,巨大的……牢笼。
梦里,他笑了。
笑得,眼泪都流了出来。
元封五年。
大司马大将军,长平侯卫青,薨。
他死的时候,很平静。
没有留下任何遗言。
汉武帝刘彻,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。下令,将他的坟墓,也修建成一座山的模样。
那是,庐山。
一座,坚实,厚重,沉默的,大山。
史书上说,这是为了表彰他,如同山一样,稳固地,守护着大汉的边疆。
但或许,在刘彻的心里,还有另一层意思。
卫青这一生,活得,太像一座山了。
他沉默,他坚忍,他承担了一切。
他用他的一生,向世人,也向后来的所有权臣,诠释了八个字。
——伴君如伴虎,高处不胜寒。
他从不居功自傲,不是因为他天性谦卑。
而是因为,他早就从汉武帝的第一个眼神里,看懂了,那头猛虎眼中,对权力的无限渴望,和对失控的,深深恐惧。
他的所有谦卑,所有退让,所有的小心翼翼。
都只是一种,在一个喜怒无常的强者身边,最卑微,也最悲壮的……生存之道。
斯人已逝,功过,任由后人评说。
长安城外,茂陵旁。
两座山的形状的坟墓,遥遥相望。
一座,是祁连山,代表着霍去病那如火焰般,璀璨而短暂的一生。
一座,是庐山,代表着卫青那如大地般,深沉而隐忍的一生。
他们舅甥二人,用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,共同谱写了,那个时代,最华丽,也最悲凉的,英雄史诗。
而他们的故事,也成为了,悬在中国历史长河之上,一把永远闪着寒光的,达摩克利斯之剑。
警示着,后来者。
本篇故事为虚构内容,如有雷同纯属巧合,采用文学创作手法,融合历史传说与民间故事元素。故事中的人物对话、情节发展均为虚构创作,不代表真实历史事件。